2021-10-30

再見,黨營事業:從三中案一審判決談起

從2018年7月臺北地檢署以賤賣中視、中影、中廣股權以及舊黨部大樓,損害中國國民黨及中投公司利益,將該前主席馬英九、前中投董事長張哲琛、總經理汪海清等人起訴的時點起算,經3年又3個多月漫長審理,臺北地方法院一審判決才終於問世。按此步調,經檢方不服上訴高等法院後,下個判決可能要到2024年至2025年間才能出爐,屆時馬英九前主席近75歲,已屬高壽。案件若去最高法院再走一遭,則定讞之日將又後延。三中案莫約發生於2005年底,法院審判牛步如此,撇開判決結果有罪無罪毋論,對被告、證人、關係人、法官乃至於整個社會大眾,都是影響身心甚鉅的折磨。聯電榮譽董事長曹興誠曾以「司法絞肉機」形容此現象,頗為傳神貼切。

三中案一審刑事判決(台北地方法院107年度金重訴字第12號)案情複雜。近日已有諸多法界人士從不同角度予以剖析,本文不擬贅論。值得注意的是,以扣除法來說,除了舊黨部大樓交易案外,其餘部分的基礎事實都涉及中國國民黨所擁有的黨營事業,從台北地方法院刑事第16庭胡宗淦、林呈樵、林幸怡三位法官作出的判決(新聞稿)裡,幾個片段事實,饒富興味。

判決書裡提到「黨營事業雖屬社團法人中國國民黨(下稱國民黨)財產…」等語,的確,在這些「數十億來數十億去」天文數字背後,其行為本質就是中國國民黨擁有中投、光華等投資公司,從而進行這些複雜交錯的股權買賣行為。至於判決書裡「政黨旨在謀取國家統治權,與一般利益團體所追求目標不同…」等語,更能感受到胡宗淦等三位法官用詞短潔卻精妙深邃,令人拍案。詳言之,中國國民黨做為我國唯一擁有黨營事業的政黨,其存在對黨的貢獻是鉅大的。黨營事業的操作,時而可循企業模式一樣逐利,時而卻可為了謀求統治權目標,而進行其他不怎麼符合商業常規的操作。

根據1993年9月19日《經濟日報》〈國民黨黨營事業資產逾9千億元〉報導,時任黨中央投資公司總經理劉維琪指出,國民黨黨營事業40餘年來營運累積9,639億餘元的總資產,截至1993年2月底,國民黨共投資七家控股公司,轉投資各事業計有94家。其中包括金融、石化、電機、水泥、電子、瓦斯、鋼鐵、建築、租賃、製藥、環保、橡膠、資訊、貿易、紡織、投資、紙業、文化、傳播等。若以持股比例區分,持股比例超過50%以上者24家,50%以下20%以上者36家,20%以下者34家。又國民黨7家控股公司的帳面淨值,截至1993年2月底只有200餘億元,但運用舉債融資,對94家事業投資405億餘元,約佔此94家事業淨值的1/6。而此94家事業也透過舉債融資而擁有約9,639億餘元的資產,這是黨營或黨資事業40餘年營運的累積云云。

黨營事業浩大深邃,非本短稿能處理。只是要特別強調的是,即使黨營事業採商業模式逐利,「黨的公司」地位隆崇,也非一般民間企業可以比擬。舉例來說,中興電工在蔣孝勇時代,軍方許多標案大抵由中興電工得標,再由中興電工再轉給下包,獲利豐厚。相同劇本也發生在軍方的產物保險,大都由黨營的中央產物保險公司包攬。類似案例多如恆河之沙,不可勝數。至於看似「非逐利」的黨中央決策,如黨營中廣最终花落趙氏,倘若不去試圖理解黨內那些長久以來內外省藉、主流非主流的歷史恩怨纠葛,法官的法學素養再高,恐難真正地發理真實。

記得1997年9月9日,立委林郁方於立法院第3屆第4期第1次會議,就國民黨黨產規模與黨營事業等問題,曾向行政院長蕭萬長等提出質詢。當時立委林郁方直指「..當國民黨利用長期執政之便,大肆擴展黨營事業,與爭利的時候,政府如何能夠建立一套公平的遊戲規則,讓人民及公司可以合法地追求利潤?而在國民黨無所不在的情況之下,即使建立了這套公平的遊戲規則,又如何能保證這套規則能夠確實執行?..」等語。這段質詢雖都過了24年,林郁方委員當年勇敢批判黨營事業的浩然正氣,迄今仍讓人感佩。

歷近30年時空遞嬗,尤其進入21世紀後,黨營事業規模雖如北極冰山般急遽崩解消逝,所謂7大控股公司如今也整併剩下中投與光華投資2家,但角色仍然相當吃重。從該黨2016年度收支餘絀表來看,「財產信託管理收入」佔全體收入近65%,其次是跟國庫領取的政黨補助金19%,至於黨費跟政治獻金,合計僅約16%而已。至於在2019年度的收支餘絀表裡,黨費、政治獻金、政黨補助金有明顯提升,等合計約佔44%,而「財產信託管理收入」則降至約47%,只是這部分收入因不當黨產條例影響下,無法再由黨隨意支配運用。不過話說回來,在黨營事業無法繼續供輸財源下,中國國民黨在收入面越來越趨近於《政黨法》第19條(一、黨費。二、依法收受之政治獻金。三、政黨補助金。四、政黨為宣揚理念或從事活動宣傳所為之出版品、宣傳品銷售或其權利授與、讓與所得之收入。五、其他依本法規定所得之收入。六、由前五款經費及收入所生之孳息)精神,也值得嘉許。

再回到三中案,涉案被告們究竟有無犯罪?遭判刑幾年幾個月?這或是參與本案的審檢辯三方法律人的爭論重點。但站在學術角度,黨國資本主義下,黨營事業的營運模式為何?在看似「非常規」的諸多營運決策裡,如何探索並掌控箇中充滿政治與歷史機鋒的因素?這些問題彌足珍貴有趣,尚待日後學界進行更深入的研究與分析。


按圖不索驥,真相怎釐清?

以立委黃國書線民事件為契機,黨國威權時期監控的那段歷史,又再度成為公共輿論探討的課題。蔡英文總統本(10)月20日主持民進黨中常會時曾指出,這段歷史的真相,特別是當年黨國威權體制,為了限縮人民自由、打壓反對運動,所運用的各種手段,仍然還未被徹底釐清,相關的責任如何釐清,仍待社會集體討論,而這個歷史傷痕的彌平,以及社會真正的和解,也還有一段路要走云云。

總統此段發言,洵屬穩健周全。只是,在2021年時空當下,閱讀「真相…仍然還未被徹底釐清」這寥寥數字,給人無盡感嘆。

將時間線拉回1995年6月25日,媒體刊登了一篇前調查局副局長高明輝專訪1,相當值得回味。

1973年發生台大哲學系事件,高明輝當年剛從國家安全局國內處調任到調查局政治偵防處(第三處)擔任副處長。有關大學校園內教員、學生是否有附匪傾向的調查業務,即由調查局第三處負責。在這篇報導裡,高明輝明確的說,1970年代初期政府對於學風較自由的大學院校,都採取監控措施。其中,台大是國內大學院校的龍頭,被監控得最厲害,其他如成大、政大、中興大學等也都有情治人員滲入。以台大為例,當時的教授,如王曉波、王津平、陳鼓應、胡佛等人,都是情治單位列偵的對象….而實施監控的單位,高明輝表示,除了調查局台北市調查處的文教組外,警總保安處、國家安全局特勤組、國民黨知青黨部也都是負責單位。

有關校園線民部分,高明輝則坦率指出,當時調查局曾積極吸收大學學生作為調查局的「通信員」,亦即布建人員。由於大部分的調查員都是大學畢業,因此,要從大學內吸收忠貞可靠的學弟、學妹們為其工作,也十分容易。以台大為例,幾乎每一個系所內,都有情治單位的耳目隱身其中,特別是法學院和哲學系,都是當時的重點目標區,情治單位的眼線也特別多。另外,他舉被台大哲學系事件調查小組指為「職業學生」的馮滬祥為例,則提及「馮滬祥進入台大後,被國民黨知青黨部吸收,如果曾不定時提供情報給黨部,也是極為自然之事」等語。

在這篇專訪裡,高明輝把黨國監控體制的「大時代」輪廓,頗為清晰勾勒。只是要特別注意的是,即便高明輝曾擔任調查局副局長,並參與黨國監控體制的實際運作,但諸多沒有證據輔佐的片面說法,或有誇大、記憶錯誤等主觀偏差。高明輝1995年的專訪內容毋寧像是一個黨國威權監控真相的「藏寶圖」而已,如果「徹底釐清黨國威權統治真相」真的是重要的民主工程,則下一步理應是在「完全暫停政府檔案銷毀」前提下,務實地打開檔案庫房、戴上手套、捲起衣袖,依「藏寶圖」指示方向線索,積極針對各種相關檔案資料進行掌握、保存、清查、閱讀與勾稽分析。一旦證據明確,才能讓加害人與加害體制無所遁形、無從辯駁。

25年匆匆流逝,「金湯會報」、「春風會報」在促轉會努力下終於浮現一角,但更多繁重的浩大工程,不可能、也不應該單由促轉會一肩擔起。倘若其他更有人力與實力的部會、尤其是那些當年實際參與監控的主要機關今日依舊消極逃避、一副事不關己貌。那麼或許在若干年後,談到黨國威權體制真相時,我們依舊只能一面務虛地誦念著那些貌似高上大的舶來法學概念,一面在原地繼續踏步著。

註:1.【聯合晚報】范立達專訪〈台大哲學系事件 高明輝:確有情治人員介入 前調查局副局長證實台大被監控最厲害,成大、政大、中興也都被滲透,並指王昇主持的「心盧」確有介入校園工作。 〉,1995-06-25。


2021-10-15

縣市合併升格 應合理通盤思考

最近以新竹縣市合併升格倡議為契機,又掀起新的一波縣(市)合併的輿論探討。回顧歷史,隨著一九九九年地方制度法施行,雖使我國地方自治法制有更完備規範,但在近十餘年改制升格直轄市風潮下,欠缺國土通盤規劃的直轄市發展與偏差,已是不可忽視的公共課題。

莫約從台北縣於二○○七年取得「準直轄市」地位起算,迄今為止,台灣本島從南到北六個直轄市配置,在世界地方自治史上,已是奇觀!從治理面積來看,六都所轄面積約一萬八百九十五平方公里,佔我國有效治理陸地面積三萬六千多平方公里僅三成而已,但設籍六都人口數已逾一千六百餘萬人。換算下來,六都體制驅使目前近七成人口擠在三成土地內。從整體趨勢來看,以北台灣為首的都會區人口大抵呈現高度密集化,尤其人口超過四百萬的新北市已無法逆轉地成為人口最多的地方自治體,然而其他多數縣(市),卻呈現人口減少乃過疏化發展現象。「一個台灣,兩個世界」,怎不令人憂心?

從「非六縣(市)」在地住民立場而言,爭取合併升格意味著可跟六都一般闖入「直轄市贏者圈」,統籌分配款理論上也隨之提高。甚至廢除鄉鎮市層級自治體這個老問題,也可在升格過程中一併被解決。升格帶來利多,固然無可厚非。然而,從中央政府角度來看,六都奇觀加劇區域偏差發展情況已是事實,繼續擴增七都、八都,到底是會讓台灣國土空間規劃更趨合理?抑或將使已高度扭曲的區域發展更形偏差?而在新一波升格風潮後,剩餘下來的縣(市),又該如何照顧對待?這一連串嚴肅課題攸關全國人民福祉,中央政府不僅應要有更通盤想法,也該要有個更妥適說法。